朱永新:教育要让人身心统一

作者:  来源:中国幼儿教师网  上传时间:2015-02-12

  
  6月份出版的《财经》杂志,发表了对朱永新的专访,题目是“开启一场全民教育大讨论”。今年55岁的朱永新是教育改革的思想者和实践者。2002年他发起“新教育实验”,倡导“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的理念,从苏南一隅渐次推向全国,迄今已经有1500多所学校参与到这项教育改革中,受益师生超过150万。
  
  但是,民间自发探索和推广的力量总是有限的。由于目前教育内部没有形成鼓励真正变革的文化,外部又缺少变革的动力,因此中国教育积弊重重,社会各界对此都不满意。
  
  在朱永新看来,全社会教育素养不够,对于教育问题的症结缺乏深入讨论,没有改革共识,强大的民间舆论压力不能形成有着共同朝向的行动力,也就不可能推动实质性的改革。
  
  朱永新呼吁,中国应该开展一场严肃认真的教育大讨论,“教育到底目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究竟把孩子带到哪里去?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地讨论。”
  
  下面摘要介绍本次专访的内容。
  
  《财经》:多年来,教育一直备受社会各界诟病。到现在为止,这种现象不但没有改观,似乎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作为一个关注现实问题的教育家,在您看来,这种情况是怎么形成的呢?
  
  朱永新:根本原因在于教育改革没有达到人们期望的目标,以应试为导向的教育体制没有根本的改变。迟滞的教育改革引起人们对教育的不满,不满又导致教育改革的主体力量的流失。这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精英人士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读书,最近这些年几乎成为一股“潮流”。他们以这种“用脚投票”的方式表达对中国教育的不满。但是因为没有了切身之痛,部分精英人士改变中国教育现状的心态也不再那么急切紧迫。
  
  第二,没有将孩子送到国外读书的精英人士,也会用各种办法把孩子安排到比较好的学校。因此也有部分精英人士担心教育的改变需要孩子重新适应,由此反而不希望教育现状有太大的变化。
  
  这一部分精英人士掌握着资源和话语权,本来应该是中国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内在力量,现在却流失了。他们或者不关心教育改革,甚至可能不希望教育改革,所以,尽管整体上大家对教育不满意,可是真正急于改变教育现状、推动教育改革的力量还不够。
  
  《财经》:确实如此。我们注意到,这些年对于教育的批评主要来自民间和底层,例如在网络世界里就有各种各样尖锐的批评。
  
  朱永新:民间以各种形式对教育的批评虽然很多,可是缺乏真正到位的批评。而且批评里面也有很多情绪化的发泄,对教育问题并没有真正进行深入的讨论。我们可以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来兴起过真正的教育大讨论吗?没有。共识需要通过讨论逐渐深化形成。中国教育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中国教育到底应该往何处去?到底应该从哪些方面去着手?因为缺乏严肃深入的理性的讨论、辩论,再加上全社会的教育素养不够,所有这些根本问题都没有形成真正的共识。
  
  《财经》:这些年中国教育发展很快,绝大多数人都受过不同程度的正规教育,受过高等教育者的比例也越来越高,为什么说全社会的教育素养仍然不够?
  
  朱永新:教育素养和受教育者人数、人们的学历水平没有必然联系,它和人文情怀的关系更密切。
  
  上世纪70年代末恢复高考以后,和经济发展的路线一样,中国教育的发展路线基本上也是“效率优先”,完全是围绕着分数和成绩展开的,和分数、成绩无关的都被弃置。这种教育的结果,导致今天的父母缺乏人文情怀,急功近利,视分数为唯一标准,把孩子往分数的方向驱赶,往高考的独木桥上驱赶,根本不考虑孩子是不是适应。所有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上北大、清华,不考虑孩子个性的发展。这是反教育的力量,不是正能量。显然,全社会的这种教育素养是有问题的。
  
  《财经》:教育内部应该深切地认识到了教育存在的问题,认识到了改革的必要性。
  
  朱永新:遗憾的是,教育内部尽管做出了很多探索,付出了很多努力,但并没有真正形成鼓励变革的文化,也缺少变革的动力。
  
  一方面,目前的教育改革基本上是自上而下的,是“下面围着上面转”。任何改革如果没有自下而上生长的力量,它就缺乏真正的内在动力。
  
  另一方面,从国家的层面来说,没有用相当的精力去发现和推动草根的、自下而上的变革。所以这些年来,生长比较好、有影响力的草根的改革,没有得到来自行政力量的重视和推广。
  
  《财经》:这样就形成了上下脱节,教育改革缺乏上下力量的呼应。
  
  朱永新:其实,教育领导部门自上而下推出的改革举措往往有着好的出发点,但缺乏可操作性,那些草根的力量往往是最具推广价值,也是最具操作性的。
  
  再一个问题就是,学校的校长和教师的教育激情没有被激励出来。我曾经讲过:教育的问题再多,教育管得再死,但是作为一个老师,关起教室的门你就是国王;作为一名校长,关起学校的大门你就是国王。不管是教师还是校长,在自己的国度里多少还是能做事情的。教育界有很多优秀教师、校长,制约他们继续提升的原因,归根结底是精神倦怠,失去了追寻梦想的情怀。精神倦怠有两个原因:一是个人内在欠缺,一是外在环境影响,当教育管得太死,学校和教师缺乏办学、教学自主权和探索空间时,就无法激发从业者的教育激情。
  
  《财经》:这恐怕和教育改革的风险有一定关系,因为在外界的评判标准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学校里的改革就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朱永新:这是一个问题,但事实上,只要尊重教育规律,教育改革的后果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主要问题还是大家都不愿意变革,继续把分数和成绩作为最高评判标准,许多必要的课程被忽视。例如,男孩子的绅士教育、女孩子的淑女教育、生活技能教育等,在国外都是很重要的教育内容,在中国教育里是缺失的。
  
  在我看来,教育实际上要培养三种人:一是数以百万计的创新人才,他们需要的是精英教育;二是数以千万计的白领阶层,他们需要具有比较高的学识修养;三是数以亿计的普通劳动者,需要全面而扎实的生活与工作技能学习,他们和前两种相比,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
  
  不同层次的人需要不同的培养方式,我们没有目标分类,不管什么样的学生都用第一种人才的培养方式,教育的深度、广度、难度没有区别。结果呢,大部分学生实际上是陪绑,学得很痛苦。例如,现在中国的数理化课程是全世界最难的,大部分的孩子没有必要学那么多、那么深。还有,数以亿计的学生耗费那么多的精力学外语,有必要吗?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方面大家埋怨我们的教育制度,另一方面大家又共同创造了这个制度。绝大多数父母甚至还认同、支持这种培养方式。于是,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一起,组成了一个共同的“反教育”的力量。
  
  《财经》:之所以形成这种“反教育”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人们的认识有关。就是说,很多人并不清楚什么是“好教育”。您认为到底什么是“好教育”?
  
  朱永新:在我看来,“好教育”就是“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这也正是我们“新教育实验”所提倡的教育理念。它包含以下四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教育就是生活。传统的认识是,教育是为将来的工作和生活做准备。我们认为,这样的理解是不够的。教育当然应该面向未来,但是教育同时更应该面对当下。教育本身就是生活,教育就是生活的方式,是行动的方式。
  
  第二,教育同时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教育必须确保受教育的个体生命获得充分地成长,必须实现社会对于一个未来公民的希望。
  
  第三,教育生活应该是幸福的。教育既然是努力地去促进每一个人过一种幸福完整的生活,它本身就应该是幸福的、充满乐趣的。
  
  第四,教育生活应该是幸福而完整的。当下的教育是单向度的,是畸形的,是片面的,是唯分数的教育,其中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做人的教育,缺乏德行的教育。一个好的教育首先应该帮助人全面发展,达到身心的统一,让人成为完整的自己,这才是教育的最高境界。
  
  《财经》: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当下的教育显然既是不幸福的,也是不完整的。例如,很多学校只关心分数,不关心学生的心灵和身体。学校体育课程那么少,很多学校甚至不开体育课。小学阶段就有那么多的近视眼、小胖子,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
  
  朱永新:对一个孩子来说,身体是最重要的成长基础,体育不仅仅是增强身体素质,也包括在体育活动中的竞争和合作,与孩子的个性发展、人格培养都密切相关。
  
  另外就是艺术教育欠缺。艺术能够培养一个人的灵性,一个能够懂得创造美、欣赏美的人,一定有更加丰富的人生和心灵,他的一生会比其他人更快乐和幸福。可是现在的孩子,特别是在农村,基本上没有音乐、美术等艺术教育课程。
  
  学校应该是汇聚美好事物的中心,全人类最美好的东西都应该在学校里,所有的艺术都应该通过各种方式呈现给孩子。学校的东西越是丰富,孩子们发展的可能性越多。现在我们学校里丰富性太少,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除了体育、艺术,生活教育同样缺位。作为一个人,孩子应该懂得生存和生活的技术。
  
  《财经》:现在很多孩子碰到生活问题不知道如何处理,学校是教育孩子成长的地方,却没有教给他们这方面的知识。
  
  朱永新:更重要的是公民教育的问题。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人,怎么遵守社会公德,怎么样成为一个好的公民?怎么捍卫自己的权利,怎么去尊重别人的隐私?现在的教育缺乏这方面内容,仅仅给学生一点知识,一点技能,一点应付考试的办法。爱因斯坦说过:“学生必须对美和道德上的善有鲜明的辨别力。否则,他——连同他的专业知识——就更像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而不像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我认为,今天中国有必要开启一场严肃认真的全民教育大讨论。教育到底目的是什么?到底什么是好的教育?究竟把孩子带到哪里去?如果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形成共识,就有可能推动中国教育的改革。
  
  任何改革推动,前提都是要有改革共识。对这些问题人们没有达成共识,强大的民间舆论压力不能形成有着共同朝向的行动力,也就不可能推动实质性的教育改革。
  
  《财经》:对于掌握着改革主动权的教育管理部门来说,它们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朱永新:首先应该解放教育,要放权,把那些本来属于学生、老师、校长、教育厅局长的权利还给他们自己。
  
  放权的同时,要发现底层自发的改革实践,形成上下呼应,把个别人、个别地方的成功探索通过制度化的方式推广。因为真正的教育智慧,真正好的教育探索,是从课堂里面生长出来的,不是办公室里面想出来的。尊重民间的首创精神是中国改革成功的一个重要经验。尊重基层的教育改革与创新,也应该是中国教育改革的一条主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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