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眼前这张年轻而倔强的脸，陈园长气得肺都要炸了：“我在幼儿园工作二十年，当园长也有七年了，就没见过这么嚣张、这么不懂事的老师！我难道还需要你来教导我吗？”而被呵斥为“不懂事”的小何老师，依然一副不服输不妥协的态度：“园长，我认为您这次做错了。不论您在幼儿园工作了多长时间，也不管您现在是什么职位，您犯错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为什么您就不能听听我们的意见，就不能带头做到知错便改呢？”
　　
　　这位说话如此“硬气”的小何老师，当初可是陈园长费了老大工夫淘来的宝贝。五年前，陈园长去省城师范大学参加园长培训会，会议期间突感不适，当时还是大四学生的会务组工作人员小何主动承担了陪陈园长去医院检查、送她回宾馆并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任务。两天近距离相处下来，陈园长发现这孩子真是“好得没法说”——耐心、细致、专业知识丰富、能跳会唱、性格外向开朗、做事干脆利落，更重要的是：特别爱孩子、一心想在毕业后去幼儿园。在陈园长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业务骨干的培养对象啊。可是，当年的统一招聘工作已经完成，为了让小何名正言顺地成为幼儿园有编制的老师，陈园长没少跑路也没少动嘴皮子。而小何，居然也甘愿放弃了免试读研的机会，很干脆地跟随陈园长、当起了一线的幼儿园教师，她说：“我爱孩子，我就愿意一生都跟小朋友们在一起。”这一点尤其让陈园长感动并佩服，她能深切感受到小何对幼儿园工作的热爱与坚持，她也相信以小何的素质，完成幼儿园教学与研究工作一定是游刃有余。
　　
　　陈园长没有看错人。小何来到幼儿园，踏踏实实从最基层的教学做起，虚心向经验丰富的老师学习，也充分发挥她的优势与激情，积极献计献策。工作三年后，小何得到了孩子、家长、同事、领导的一致好评。在园里，像小何这样的名牌师范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原本就是凤毛麟角，恰好大班年级组教学组长休产假，小何便以非常规的速度“临危受命”成为了年级教学组长。
　　
　　“唉，‘大跃进’往往会制造隐患啊。也许就是这种破格提拔，冲昏了这孩子的头脑吧，她膨胀得厉害啦！”——小何走马上任两三个月后，陈园长开始有了这样的感慨。感慨事出有因：小何任教学组长后，最积极开展的一项新工作，就是带动老师们在教学的同时开展自主教研。这原本是件好事，是对培养“研究型教师”最有力的响应；可小何带着老师们学习的理论、开展的教学探索却时不时挑战着幼儿园多年形成的教学常规，逐渐给陈园长带来困扰。小何所在年级组的孩子们明显很闹腾、不服管，老师们也爱跟园领导要求“自主权”。陈园长自问不是个专制型的领导者，她也尊重老师和孩子的独立人格、努力给予他们轻松愉悦的工作与学习环境。但当“自主”的诉求大大冲击了园所的传统文化，陈园长对小何的支持力度也难免开始打折扣。
　　
　　幼儿园对所有班级的教学计划是有一定要求的，一定时期内应该完成相对一致的教学内容以保证整体教育质量。可是在小何的影响下，老师们对计划的执行越来越不严密，经常会突发奇想捣鼓一些超出预期的“试验”。有一次，某位家长把状直接告到了陈园长面前：“你们老师这叫上课吗？这叫教育孩子吗？我给孩子送衣服才看到，敢情幼儿园就这样上课、就这么糊弄孩子啊？说是上音乐课呢，老师自顾自地弹着琴，七八个孩子懒懒散散地围坐着。还有不少孩子靠在桌椅旁看书，或者在玩具区摆弄别的东西。我家孩子更舒坦——跟几个小朋友横七竖八地躺地板上呢！不说，我都以为是自由活动时间。就这样上课，那我们搁家里也行啊，还送到幼儿园干什么啊？”陈园长面对这样的质问也万般为难，只能道歉、承诺一定让孩子们接受高品质的教育引导。
　　
　　事后，陈园长向小何求证，小何倒并不掩饰：“是啊，我们在尝试用孩子们更喜欢的方式接触音乐。现阶段，孩子就应该通过充分体验音乐带给人身心上的愉悦来发掘音乐的美。在悦耳的音乐伴随下，孩子们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们对音乐的感受就会是积极正向的，将来就愿意去接近音乐、了解音乐。这不比教他们唱会一首歌、练习某个节奏类型更重要吗？而且，孩子和孩子是多么不同啊，有爱唱歌的也有不爱的，他可能更爱画画、读书、躺着胡思乱想，如果不考虑孩子的个体需求，要求他们都坐在椅子上学唱一首歌，他们真的快乐吗？”陈园长没有正面回答“快不快乐”的疑问，她向小何强调：“幼儿园担负着集体教学的任务，尤其像我们这样的老牌公办园，多年积累、有口皆碑。家长把孩子送到园里，总是希望他们能学点东西、有明显的进步。你这样什么都不指导、什么都不要求，孩子是轻松了，他们的成长点在哪里？家长怎么能认可并信任幼儿园？”小何沉默了一会儿，做了退让：“园长，您说的也对，我不能不考虑园里的整体安排。我尽量调整，保证基本教学计划的完成。”停了停，她却又补充道：“可是园长，我依旧坚持幼儿园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给孩子们带来开心快乐。”
　　
　　这短暂的风波算是平复下去了。之后的很长时间内，在陈园长的细心督查下，小何信守了“基本完成教学计划”的承诺，没有再带着孩子们做出什么违反常规的事儿，直到“六一”庆祝活动筹备期间。“六一”活动是幼儿园的年度盛事，届时还会邀请家长、媒体、领导参与，园里非常重视，不希望活动出现任何差错。小何年级组的孩子们是最活跃、最有精神头儿的，理所当然地承担了最有分量的演出任务——集体《武术操》。对于小何带领下的老师和孩子们的创意、活力，陈园长那是一百个放心；唯一担心的，是孩子们能否做到整齐划一、服从指挥。好在看过几次排练后，整体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陈园长心下安定了不少。5月29日，全部节目彩排，《武术操》也伴随着激昂的乐曲登场了，孩子们精神抖擞、虎虎生风的架势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过，原本也应该在做操队列中的大（三）班的罗家奇，却独自一人站在队伍的左前方，时不时比划几个动作后又迅速地移动到右前方……如此往复，把陈园长弄糊涂了。罗家奇平时的行为就显得格格不入：集体上课时，他要不低头摆弄自己的手要不就干脆走到阅读角去看书；户外活动时，他不怎么参与伙伴们的游戏，而是特别喜欢数幼儿园围墙的一排排铁栏杆，数了一遍又一遍，累了就休息、呆坐、抬头看看天。对于这样一个特殊的孩子，在与父母充分交流后，老师们通常都不强求他参加每次的集体活动。按理，《武术操》这样的表演活动，他是不该出现的啊。小何的解释是：“家奇很想参加《武术操》表演，虽然他没法像其他小朋友那样全程坚持，但他却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喜悦。
　　
　　他那么渴望参与其中，我们就不能把他排除在外。”这样的解释在陈园长看来太儿戏了：“这么重要的活动，影响到全园整体形象的演出，你居然处理得这么不妥当！罗家奇如果不能遵守表演的规则，那就不要上场。”小何求情道：“如果他只能看着别的小朋友上台，自己却必须坐在台下，会很受伤的。您知道的，他原本就感到被周围人孤立。”陈园长心里微微一动，可是这么重要的演出的确不能被这特立独行的孩子弄砸了啊：“不行，他不能上台。如果怕他难过，演出那天就让专人负责带他去其它地方呆着。”没成想，这句话激怒了小何，她那长时间不得已的自我调整与压抑爆发了，当着多个老师的面直接质问园长：“您知道孩子来到幼儿园，渴望得到什么吗？您不觉得为了面子问题不顾及孩子的感受，是一种典型的‘反教育’处理方式吗？幼儿园如果不能保护孩子不能激励孩子，相反却不断打击他们、约束他们、否定他们，那孩子在幼儿园接受的教育还有意义吗？”陈园长没料到小何会如此直接，这个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干劲十足的小姑娘，公然在众人面前狠狠挑战了她的权威，还不依不饶地要讨论什么“教育与反教育”的问题！于是，开头的一幕便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夜深人静，一天的忙乱与争执划下句号，暴怒也逐渐平息，陈园长突然莫名地觉得慌乱，多年来习以为常的处理幼儿园教学、管理事务的方式遭到了不留情面的质疑，因为质疑而引发的冲突不过是瞬间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当怒气消散，一向勤于自省的陈园长开始认真思索：我们的幼儿园，是不是真有“反教育”行为存在？幼儿园在孩子成长中的教育价值到底体现在哪里？

编辑sun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