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一种精神与文化的价值

作者:丁海东  来源:山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上传时间:2013-01-14
伴随着电子化的媒体传播与玩具推广、商业化的娱乐消费、居住环境的城市化建设、快速运行的生活节奏,儿童越来越远离了淳朴的乡土自然、传统的游戏活动、浪漫的童话阅读、诗意的自由幻想和无忧无虑的童年体验。无疑,现时代的童年危机,构成了本文审视童年及其童年价值与现实启示的背景与前提。
 
一、童年的文化特质
 
童年,绝不应该仅仅是指个体的一个生理年龄阶段,而是一个已经超越了生物学意义的文化学范畴。在根本上,童年是一种精神的存在,更是一种文化的存在。儿童的本能与天性、欲望与需求、情感与志趣、认知与逻辑、话语与活动等,衍生并构筑起童年的精神世界与文化世界。人们常常赞誉儿童是诗人、是艺术家、是哲学家、是思想家、是探险家等,这些说法无不都是针对儿童精神与文化而进行的一种隐喻式表达。正是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和文化现象,童年才表现出其独有的存在态势及特质。
 
1.童年是原始的、混沌的
 
儿童的精神世界里涌动着、融汇着生命之初的本能、欲望、激情与冲动,构成童年身心成长最初的精神起点和原始动力。这种先天的精神力量,在儿童那里远比在成人那里更加占据主导性的优势地位,并赋予童年以原始性的特征。在精神发生学上,童年的这种原始性缘于这样一种事实,即任何个体精神的发生都是种族进化的经验沉淀与历史遗留。因其带有生物学根源的心智结构的未曾分化或未曾充分的分化,人生年幼便势必拥有了一种浓厚的混沌化特征,并时常处于把幻想与现实、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予以混淆的精神状态。
 
2.童年是自然的、本真的
 
儿童作为成长中的儿童,是幼稚的、不完善的、未定型的,因其尚未接受或充分接受后天文化与文明理性的熏化与训练,并少有对于客观规则与现实逻辑的自觉遵循与拘束,从而表现出一种更为纯粹的自然与本真。儿童的那种不能延迟满足的欲望和需求、不分场合的喜怒多变、自我中心化的情感倾向,皆是随兴所至和率性而为,是童年天性未经任何润饰的真实流露与表现。可以说,儿童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因其自然而清澈,因其真实而质朴。
 
3.童年是感性的、性情化的
 
儿童生活在一种前理性状态中,尤其是生活在前科学的世界里,儿童直观形象的思维方式,以及受制于具体情境与行动的非自觉意识,让直觉的而非抽象的、感性的而非理性的心理成分,以压倒性优势成为制约甚至支配其精神活动的力量。童年的感性世界里,势必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情感体验和个体好恶的主观表达。儿童真正所需要的,是投身于活生生的大自然与大社会的直观感受与体验,追求感性冲动的释放和好奇情趣的满足,而不是沉浸于符号世界的逻辑推演和所谓科学理性的精确解答。
 
4.童年是浪漫的、诗性的
 
童年充满着无限的梦想和无羁的遐思。正是携带着幻想的冲动与释放,儿童完成主客融渗的整体感知,以及泛灵化的意识倾向,在不自觉里将自己的生命意志和情感意愿投射到他周围的万事万物。于是,儿童就时常处在了一个“美学式”的移情状态,儿童的世界也便充满了鸟语花香、诗情画意,童年成为浪漫主义的诗性童年。
 
5.童年是自由的、是游戏的
 
较之于成熟的成人,儿童似乎是脆弱的、依赖的,然而,每一个儿童都应该又是独立而自由的儿童,并从一出生起就以其原始而朴素的生命冲动、顺其自然的童真童趣、无拘无束的诗意幻想而施展着他追求自由和体验自由的权利。而游戏作为儿童天性并蕴含儿童一切身心因素及特点的活动呈现,无疑是儿童满足实现精神自由的最佳途径。正是在游戏中,儿童以棍为马、以椅为车,超越了客观世界的意义约定和现实生活的规则束缚,可以拥有自主能动地把握、控制和确定世界的权利。
正是以其独特的精神存在与文化的表达,人生之初的童年浓彩重墨地涂抹着生命的激情、本真、浪漫与自由。有多少儿童就有多少条通往儿童文化的路径,每一个儿童都在歌唱着童年的歌唱、游戏着童年的游戏、梦想着童年的梦想、困惑着童年的困惑、惊奇着童年的惊奇。自由的游戏、随意的涂鸦、无羁的梦想、兴奋的雀跃、咿咿呀呀的歌唱、对于周围事物的惊异与困惑、不加任何掩饰的喜怒爱恨,甚至也连同着那些有点野性的冲动与淘气,无不都是儿童在依着自己的精神方式,呈现着、表达着、挥洒着、也在创造着属于他自己的文化。童年的世界涌动着人生之初的天性力量,融汇着儿童自己的灵魂与血肉,流淌着自由与诗意的鲜活血液,充满着勃勃生机且仪态万方。
 
二、童年的永恒价值
 
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和文化现象,童年是一直存在的事实。然而,在人类文明史上,在相当漫长的时期里,童年的概念基本上一直被埋没于黑暗之中。人们真正地意识到儿童不是小大人,而是有着独立存在的价值,是在文艺复兴以后。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爱弥儿》这一著作的问世,标志着“儿童的发现”。19世纪后期,科学的儿童学(paidology)得以建立,“尊重儿童”的呼声在改革教育的运动中也日益高涨。20世纪更是被誉为“儿童的世纪”,从约翰·杜威的“儿童中心论”到国际社会组织所颁发的多部保障儿童权益的宣言或公约,都显示出了现代人类对于儿童的自觉关注,这在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可以说,人们发现儿童的历史也就是儿童世界逐步从成人的精神世界中独立出来的历史。童年及其特有的精神与文化,一旦被人们作为一种独立的存在而予以关注,其独立存在的价值也便从此步入人们的视界。当然,童年之所以是被“发现”的,而非发明的,乃是因为童年及其价值一直就在那里。童年是永恒的童年,而童年的价值也便是永恒的价值。作为一种永恒存在的童年价值,既可表现在个体的意义上,也可表现在类的意义上。
 
1.童年是个体精神成长的根基与渊源
 
童年是任何成熟的精神个体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一种状态。它潜藏着人类成长的秘密和未可限量的可能,是生发成人理性人格的精神根基,是孕育未来生活与生命走向的历史渊源。
儿童的精神与文化一经启始于生命的诞生,便一直绵亘于个体成长的整个儿童时期,成为主导整个童年生活过程的支配性力量,并以其独特的内涵与形式表现,在童年自我与成人世界以及一切异己文化之间,确保并维持一种适度的距离与张力,为个体的儿童免遭异己文化的过度骚扰和侵蚀,安全而缓慢地度过他的童年,提供一道保护的屏障。更为重要的是,有着童年特质的精神与文化因子并不会随童年期的远去而消逝,而是作为一种深层的意识根基一直延伸向童年以后的个体生命历程中去。童年不仅仅只是书写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人文童年,它也犹如一池永不干涸的甘泉持久地滋润着以理性生活为主导的成人生活。于是,童年是持续人的一生的童年,童年就是每一个成人的精神故乡。
每一个人也都会怀念自己那已经远离了的童年。无论自己的童年生活是清贫还是富足,是痛苦还是快乐,但回忆起来却总是令人回味无穷、意犹未尽。当然,童年并不仅仅意味着回忆。可以说,童年既是成人精神世界中不能免除的永恒情结,更是成人精神世界的根基与渊源,是构建成人人格的历史性前提,也是生发成人精神的永恒动力与源泉。一个人的童年经验常常为他的整个人生定下基调,规定着他以后的发展方向和程度,是人类个体发展的“宿因”,在个体的心路历程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2.童年是孕育人类精神与文化的母体
 
童年价值的永恒性不仅在于它是个体精神成长的持久动力和根基,在更为广阔的意义上,立足于浩瀚而漫长的人类进化的历史,童年乃是一种作为类的精神与文化的现象,而且任何历史时期的人类精神与文化也都无不诞生于此而又归属于此。
在种族进化的视野下,个体的精神发育走过了人类进化的历史,沉淀着人类祖先在其演化过程中世代积累的生存与发展的经验。于是,在把握世界的过程中,所有人的身上都存在着相同而普遍的某些先天倾向或各种本能的形式,即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发生在人类生活中的各种典型情境中,便会形成各种文化的“原型”。由此,在深层心理学那里,童年就是一种“原型”。童年“原型”构成一种超个性化的心理基础,并且普遍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作为“原型”的童年,就是与人类无限遥远的往昔有机联接的精神形式,就是共同的、普遍的、具有类属性的一种文化现象。
我们的童年来自于我们的每一位祖先,儿童的发展是历代人类祖先生存和发展的一个缩影,儿童的生命就是历代祖先前赴后继一步步构筑起来的生命,而这生命的火炬总是由最新一代的儿童所继承,儿童的精神与文化就是在整个生命进化过程中经过进化选择而保留下来的宝贵资源。这一宝贵资源自然便是任何人的成长都不能脱离的根基与渊源。无论是诗人华兹华斯、心理学家霍尔,还是作为教育家的蒙台梭利,都宣称“儿童是成人之父”,也都是在进化史的视野下,充分肯定了童年是人类精神发生与文化发展的母体或源头。
当童年成为一种共同的、普遍的精神形式与文化现象,也就意味着人类的任何不同形式的精神与文化,都莫不由此而孕育、诞生。人类整体进化的历史是一个由普遍到个别、由一般到特殊、由混沌到分化的历史,这个历史自然包含了人类精神与文化进化的过程。正如一棵幼苗长成一棵大树的过程,最先的根茎是一株,尔后才是分叉的枝条。无论是个体的发展,还是类的进化,人类的精神现象最先出现的总是最原始的,但却总是最普遍的、持久的,也是最稳定的,越是最后的才越是特殊的、变异的、不稳定的、暂时的。童年其实就是蕴含着未来人类精神与文化发展的所有可能或倾向的母体。这对于个体而言是如此,对于整个类而言也是如此。
童年,一方面,它是几百万年来人类精神进化历史的杰作,是对于人类世世代代的生存与发展经验的浓缩与提炼,另一方面,它又是潜藏着和孕育着未来人类精神与文化的一切走向与可能的精神根基。于是,人类的历史在儿童这里找到归属,得以聚合,又在儿童这里得以重新开始,走向分化。现实中的每一个儿童都是联结过去与未来的中介与桥梁。每一个儿童不仅仅意味着他是一个“现在的我”,也是“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儿童的身上延续着过去,表现着现在,并孕育着未来。
 
三、捍卫童年的现代教育
 
正是置身于现代文化发展的时空背景,当代儿童的精神生活在承受着异己的现代性文化及技术理性力量的冲击,其独特的精神存在方式面临被边缘化的危机。在今天,只要把关切的目光聚视儿童的生存境况,就不难发现童年的绿洲在不断地被沙化、被挤占、被压缩,如童心的被污染,童真的被扭曲,童趣的过早丧失,自然游戏的减少,儿童言行的成人化倾向,儿童与成人之间界限的不断被缩小等。这一切均表明儿童独有的诗意、纯真、质朴、自由的世界受到严重破坏。
作为以儿童为实践对象、以文化传承和创造为职责的现代教育,必须要呵护童心世界,回归童年生活,以捍卫童年文化。现代教育对于童年的捍卫,实现于课程实施的所有环节中儿童精神与文化品性的自由释放与充分表达,实现于儿童原始的天性、生命的激情、浪漫的梦幻、自由的创造在教育教学全部过程中的充溢、涌动和跳跃。置身于教育实践的文化场景中,儿童的需求与愿望、好奇与兴趣才得以满足和实现,儿童的尝试与探究、意识与行动才获得独立和开放;儿童可以任由自我的想象和愿望而随意涂画,而不必在临摹中一味追求技能的精巧;可以自己的童言稚语而完成自我意识与逻辑的表达,而不会遭遇成人的简单否定而屈从于所谓标准答案的灌输;可以轻松的游戏参与和自主的动手操作而感受合作和创造的乐趣,而不必被限定于静坐中的聆听与抽象符号的机械识记;可以在亲近大自然与周围环境的好奇探索中,享受着对于这个世界的直观感受和现实体验,而不必被束缚于狭小的混凝土建筑中接受着过于程序化的学科训练。
捍卫童年的儿童教育,应当融汇着童年所特有的生命激情与感性冲动,时时贯穿着儿童的情趣与好奇,处处挥洒着儿童的诗意与梦想。童年消逝的生态性危机不只是童年的人文祛魅,它所反映的是整个人类文化之人文意义的缺失与空位。现代教育对于童年的捍卫,在其根本的意义上,是现代人类文化克服技术理性和唯科学主义之积弊而复归和重建人文价值在教育场域中的反映。此时,童年已不仅仅是一个教育的命题,更是一个重大而深刻的人类学和文化学的命题,因为它关乎到人性的求解和人类的终级命运。
摘编自《中国教师》,2012.6上.25~28
 
编辑:ci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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