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刘京海
　　
　　首届教育功臣、特级教师、特级校长、闸北八中校长
　　
　　采访者：王厥轩
　　
　　原上海市教委教研室主任、研究员

　　
　　王厥轩：你最初想到做成功教育，是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而触动的？
　　
　　刘京海：触动我把研究学习困难学生作为自己毕生事业，因素有好几个。
　　
　　第一，我1980年担任闸北八中副校长，学校对口的中兴街道，有两个“最低”，两个“最高”。两个“最低”是：在全市范围内，人均受教育年限最低，每万人中大学生和技术人员的比例最低；两个“最高”是：在全市范围内，文盲和半文盲数量最高，犯罪率最高。这样的教育环境，使当时闸北八中的初中留级生占总数的40%，毕业合格率徘徊在20%左右。
　　
　　由于我看到的、听到的、研究的都是学习困难学生，我和学生、家长接触产生了一定的感情。直接的触动因一位学生而引起。这位学生人很聪明，心地善良，毕业后经常到学校来看老师，但家境悲惨，父亲去世，母亲发精神病，他因帮朋友打架而无意刺死对方，结果被枪毙了。这位学生让我震惊，难道教育的结果只能是少数人升学，多数人失败？！
　　
　　我又联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聪明而捣蛋。但我很幸运，遇到了两位好老师：一位是，当我调皮捣蛋时，让我看书，这样我既不捣蛋了，又看了许多书；另一位是，为了培养我的恒心与毅力，叫我担任墙报干事。倘若我没遇上这两位好老师，可能我也是差生，也是失败者。
　　
　　第二，1985年我调到闸北区教育局中教科，负责闸北区最差的12所学校，我们建立了一个“薄弱初中联合体”，平时经常交流经验、分析问题、相互启发。经过两年时间，12所学校的教育质量大幅度上升。这次成功使我增强了自信。
　　
　　第三，1983年到1985年，我在上师大教管系读书。我做了几千张有关学习困难学生问题研究卡片，它增添了我做成功教育研究的底气。
　　
　　第四，1988 年我又调到区教育学院教研室担任副主任。我们提出了“薄弱初中德育和教学改革大面积提高学生素质研究”的课题。为什么选闸北八中做试点？一是我在那里做过三年副校长，对学校熟，对教师、学生有感情；二是闸北八中在生源、师资、办学条件和教师待遇四个方面都很差，具有典型性。它若成功了，具有说服力。
　　
　　正是上述这些事，始终在我头脑萦绕。我想到，一个国家的尖端人才可以引进，而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素质、内涵，决定一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普通劳动者只能靠自己培养。
　　
　　王厥轩：你曾带着一批研究人员到闸北八中作了广泛调研，其结论是什么？你认为形成学习困难学生的成因是什么？
　　
　　刘京海：学习困难学生问题是世界难题，古今中外都在关注,学习困难学生研究是教育研究的永恒主题。
　　
　　我们调查的结论是：学习困难学生并不是天生就是差的。所有学习困难学生都经历了一个学习反复失败的过程，学习反复失败，导致学生自信心下降，学习积极性下降。学习反复失败的恶性循环必然导致多数人失败、少数人升学的恶果。当我们把这一主因归纳出来时，许多教师接受不了，这是因为他们对这个每天都在重复发生的事太熟悉了，太司空见惯了。
　　
　　造成学生自信心差、积极性差，也是有多种原因：有的是因为家庭经济困难不想读书；有的是因为父母关系不好，没人管，所以成绩差；有的是因为父母关系太好，天天晚上唱卡拉OK，孩子也OK了；有的是孩子跟老师关系不好，等等。总之，是多次的重复和反复失败导致学生的自信心差和学习积极性差。
　　
　　王厥轩：找到了学习困难学生形成的原因，也必然能找到治理学习困难学生的对策。据我所知，你最初提出“成功教育”的概念，尔后又提出成功教育的“三个阶段”，但这过程中的每一步，走得非常艰难。能谈谈吗？
　　
　　刘京海：是的，我坚信，有问题，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与途径。我们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基本思路，就是“变反复失败的恶性循环为反复成功的良性循环”。但具体怎么切入？我们查阅了大量的国内外资料，也认真分析教师实践中的经验教训。我们发现所有的措施都与帮助学生成功有关，我们把这种帮助学生成功的教育称为“成功教育”。
　　
　　经过将近10年的努力，我们提出了成功教育的一整套东西，包括：基本教育概念，基本阶段，基本方法和教育要素。
　　
　　基本理念是：要求教师要对学生“三个相信”，即：相信每一个学生都有成功的愿望，都有成功的潜能，都有可能取得多方面的成功。这样，非常自然地得出了校长的管理思想和管理理念，也是“三个相信”：相信每一个教师也都有成功的愿望，都有成功的潜能，都有可能取得多方面的成功。
　　
　　我们提出了成功教育的“三要素”：
　　
　　1、积极的期望与要求
　　
　　2、成功的机会
　　
　　3、鼓励性评价
　　
　　成功教育的基本方法：调整教学要求，教学进度，实行“低起点、小步子，多活动，快反馈”。
　　
　　最重要的是我们提出了成功教育的“三个阶段”：
　　
　　1、教师帮助学生成功，好比是大人扶着小孩走，帮助学生走向成功；
　　
　　2、教师创造条件，让学生尝试成功，好比是大人让孩子自己走，随时扶一把；最后是学生自己争取成功，学生在老师半扶半放过程中；
　　
　　3、最后自己独立走路。
　　
　　在“帮助成功”“尝试成功”“自主成功”这三个阶段中，最为关键的是“尝试成功”。
　　
　　“成功是成功之母”更符合教育孩子的现实
　　
　　王厥轩：最近这些年，你提出了成功教育从“三个阶段”走向“三种模型”，这之间是一种什么逻辑关系？能介绍一下吗？
　　
　　刘京海：从成功教育的“三个阶段”走向“三种模型”，本质上是理论上的不断深化与完善，整个过程中是高层次的成功心理、成功方法与能力培养的研究。它的基本宗旨，都在于促进学生知识、能力、人格的和谐发展。从成功教育“三个阶段”到“三个模型”，我前后花了20年时间，当然，这个领域空间非常大，值得终身研究。
　　
　　关于“三种模型”，我有专门的文章论述，在这里不再赘述。我们把它定义为：尝试成功的课堂改革模型。第一阶段，“讲练结合”——帮助成功课堂改革模型，以教师的“讲”引导学生的“练”，使教师的讲和学生的练具有针对性；第二阶段，“试讲练结合”—— 尝试成功课堂改革模型，主要是：教师寻找与新的学习内容相关的学生生活经验作为支架；教师设计情景，激活学生思维，针对学生思维中的障碍，点拨引导。第三阶段，“学试讲练结合”——自主成功课堂改革模型，这一模型更强调学生的自主学习活动，即：自学、试着质疑、表达、选择性练习，达到巩固。学生的学习自主性不是一下子能从“帮助”“尝试”中质变的。它有一个量的积累，学习习惯的积淀养成，最可贵的是学生自我学习意识的觉醒与初期萌芽。
　　
　　“三种模型”的精髓是“一个减少、三个增加”：减少教师讲课的时间，给学生更多主动学习时空，增加学生的思维、动手、自学。“三种模型”选用的原则是：因学段不同、学情不同、学科不同、课型不同而灵活选用。
　　
　　“三种模型”的成功，本质上是一个以教师的教为主转向学生的学为主的过程，是一个研究教师的教转向研究学生学的过程。两者之间是一个渐进、逐步扩大学生主体作用，逐步减少教师教、增加学生学的主动性过程。
　　
　　王厥轩：过去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失败是成功之母”，而你认为在学校教育中，也许“成功是成功之母”讲得更准确。这句话非常富有哲理。能否谈谈你的见解？
　　
　　刘京海：提出这个命题，含有两种思考。
　　
　　其一，为什么说“成功是成功之母”？中国千百年来提出的“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话当然蕴涵着成功与失败的辩证关系，但从学校教育的层面思考，我觉得“成功是成功之母”也许更加符合教育孩子的现实。你看我们的成功教育，我们从找到学习困难学生的一群问题，找到造成学习困难学生的一群原因，所采取的一群措施，把所有措施的内在联系找出来，所有措施都是围绕“成功”，所产生的一群效果都是帮助学生成功的教育。学生一次成功的机会可以十倍地增强自己学习的信心，并且为他们新的成功准备好了良好的心理条件。因此，从学校教育而言，也许“成功”是“成功之母”来得更准确。
　　
　　其二，我也讲“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我讲这句话是有条件的。一是这个“失败”是过程中的失败。我告诉学生，少数精英也经历过失败，但他们抗挫能力强，我们有些学生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最后跌倒了，就是因为抗挫能力不强。因此，对“失败”要有清醒的认识。二是，我们讲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它还是指向“成功”的。三是我们坚持“成功”要多于“失败”，让学生在一次次成功中，提升自己的学习自信心和学习积极性。
　　
　　我对“成功是成功之母”这句话的基本思想是：倘若一个学生从未获得成功，没有成功的体验和机遇，一直在消极、自卑，自暴自弃中长大，那么可以断定，这个人的命运一定是悲惨的。相反，我们的教育要培养学生自信，一个在自信中长大的学生，他的命运一定是光明璀璨的。因为，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委托管理是成功教育经验的“二次开发”
　　
　　王厥轩：下面谈谈委托管理，这是你人生中做的第二件大事。当时做这件事的背景是什么？你为什么敢于接这个盘子？
　　
　　刘京海：大约是2005年的春天，当时的市教委副主任尹后庆生病，我到医院去看望他。他同我谈起了一件事：怎么能把浦东新区普通学校的普通学生教育质量提上去。当时商谈的基本想法是：管学校——由新区政府管；办学校——由我来办。
　　
　　我早在2001年就已经办了一个民办教育咨询机构，有资源可办；评学校——另外找了一家评估机构。这就诞生了教育管理的新模式，称之为“管办评”联动。这种新模式本质上是推进城乡教育一体化，促进教育优质均衡发展。
　　
　　我们从2005年6月在新区东沟中学试点委托管理，迄今为止已承担了上海7个区县的16所农村薄弱中小学校，成为全市范围内参与委托管理最早和托管学校数量、类型最多的教育中介机构。
　　
　　我们发现，这一类学校有两个通病：一是学校管理的理念相对落后，二是无论从学校管理或者课堂教学，都显现粗放式。他们用本乡本土的理念来管理学校，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恶性循环：校长认为是教师水平差，教师认为是生源差，总而言之是一片埋怨声。而这种现状，恰恰是20多年前闸北八中的样子，幸运的是，闸北八中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
　　
　　因此，要解决农村中小学薄弱学校的问题，你手中必须有三大法宝：一是你手中有解决农村薄弱学校的经验；二是你的经验一定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三是你的经验能够细节化、规范化、显性化，具有可操作性、可复制。对此，我胸有成竹，我敢接这个盘子。
　　
　　王厥轩：看来，你是有这个底气的。你可以把成功教育的经验在这些学校作“二次开发”，是这样吗？
　　
　　刘京海：是这样。委托管理可以说是成功教育经验的深化研究、拓展研究，或者讲是“二次开发”，它的本质是优秀校长经验和优秀教师经验的推广，或者换句话说，是校长管理的建模和教师教学的建模。
　　
　　就这样，我们把成功教育的理念，成功教育的“三个因素”，成功教育的“三个阶段”，以及电子平台移植到这些学校。这些东西的植入，就使学校的积极因素发生变化。
　　
　　经过大约8年多的试验，我对委托管理有了一些规律性认识，大致有七条：第一，委托管理作为一种制度创新打破了农村学校能量低层次守恒的状态；第二，它有了符合农村学校实际的托管理念；第三，它有了“情感融合，价值认同”的托管策略；第四，它有了显性化、可传递的优秀教师的经验理念；第五，它有了理念与技术内在一致的教学发展；第六，它有了专业意识唤醒和专业潜能发掘的教师队伍建设；第七，它建立了一支具有强烈教育情怀的教学和管理团队。